OA協(xié)同辦公
郵箱登錄
回到舊版
他年輕時被鄧稼先點名講課，后來和同事完成老鄧臨終囑托
老者
他慢慢地從走廊那頭走過來，笑容和藹。
從幾年前做采集工程開始，我頻繁地拜訪胡思得院士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在北京市海淀區(qū)花園路六號院14號樓。這是一幢樓齡已經(jīng)60年、記載了國防科技事業(yè)發(fā)展歷程的老樓，因“燈火輝煌”的場景而青史留名。當年，年輕的胡思得曾在這幢樓里參加討論、出席會議，還曾聆聽過時任二機部副部長劉西堯傳達周總理的講話。如今，他那些曾經(jīng)走路帶風的伙伴們大都在家頤養(yǎng)天年了，而他仍然每天準時上班，即使是80多歲高齡，依舊風雨無阻。
他走得很慢，我快步過去迎接。他還跟我開玩笑：“明靜，你聽聽這是什么聲音？”他腳上的鞋有厚厚的牛筋軟底，一步步踩在水磨石地上，可那聲音不是鞋底發(fā)出的聲響。
胡思得在會上。
他告訴我，那是膝蓋的兩塊大骨頭在相互摩擦。
他說，膝關(guān)節(jié)潤滑液幾乎都沒有了，幾年前還可以打進去一點玻璃酸鈉，但是現(xiàn)在打了也不起作用。
膝蓋退行性病變折磨了他將近30年，如今發(fā)展到了連醫(yī)生也束手無策的地步。
一瞬間，我難過得失語。
他每一步的行走，應該都是很痛的。
但多少年來，他平靜的表情、輕快的話語里不見絲毫痛楚，只有日漸蹣跚的步伐默默透露出他隱藏的忍耐。
他的第一位博士研究生伍鈞也曾多次看著他慢慢走來。伍鈞做畢業(yè)論文的緊張時期恰逢2003年春天，非典型性肺炎在北京城蔓延，海淀區(qū)是重災區(qū)，許多單位放假、居民小區(qū)封閉管理，連商業(yè)場所也暫停營業(yè)。為了保證論文質(zhì)量，胡老師堅持要和他面對面討論。伍鈞開著自己的家用小轎車去找胡老師，春寒料峭，兩人卻無處可去，單位、學校、圖書館都謝絕入內(nèi)，連咖啡廳都關(guān)門歇業(yè)，師生倆只能窩在空調(diào)暖風不太管用的小車里，一頁頁翻閱、討論。
那時胡老師的膝蓋已經(jīng)很不好了。伍鈞永遠無法忘記，他站在小區(qū)大門外，看著胡老師慢慢地、艱難地一步步越走越近，臉上帶著慈祥的笑。
這些年，他慢慢地、從容地走著，笑意融融，猶如一抹陽光溫暖明亮。
胡思得（1936— ）
核武器工程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浙江省寧波市人。1958年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在一個多甲子的征程中，先后參加或主持領導了多項核武器理論研究設計工作，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了一系列關(guān)鍵技術(shù)問題，為我國核武器的研究設計和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至今仍然帶領研究隊伍為國家安全提供戰(zhàn)略咨詢。1995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行者
2022年春節(jié)前，胡思得和單位同事一起離開海淀區(qū)花園路六號院，搬到新的辦公地點。
他對花園路六號院有些戀舊，在這里他前前后后待了半個多世紀。起初這個院子叫三號院，周圍是一片莊稼地，大門外原有一條陽溝，通向小月河。鄧稼先帶著他和其他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一邊學習研究，一邊義務勞動參與建設。他們是這里最早的住戶、最早的建設者、最早的使用者，陽溝上的橋、大門連通院內(nèi)的路，院子里最先蓋起的紅磚樓，都灑過他們辛勞的汗水。
他在這里聽鄧稼先、周光召、于敏等人講課；他敲開程開甲辦公室的門請教問題；他帶著課題小組加班，二機部部長宋任窮突然走進房間，動員大家要爭一口氣搞出自己的原子彈；他在會議室和大專家們研討辯論，彭桓武高興地鼓勵年輕人多發(fā)言；他在院子里陪同黃祖洽散步，黃祖洽告訴他要博采眾家之長，提升自己的思維方式。
本文作者與胡思得（右）在鄧稼先雕像前。
他曾經(jīng)從這個院子出發(fā)，去青海，去新疆，去四川。
這個不起眼的院子，凡舉目之處，都是歷史；所經(jīng)之處，皆有印記。
如今，他安坐在新辦公室的窗前，窗外是一個更大更規(guī)整的園子，也源于他在20多年前奠定的根基。
若干年前，他從師長那里接過沉甸甸的囑托，若干年后，又解下背負的重重行囊，交給下一代。他曾經(jīng)行過八千里路，曾經(jīng)立足群山之巔，如今，他走不快了，一批又一批后來者邁步向前?？墒遣还苋藗冏叩枚噙h，似乎只要一回頭，他還在身后不遠處，拄著拐杖，微微笑著，看著你。
鑄者
他的科研生涯沒有一天離開過國防科技事業(yè)，人生畫出一個又一個圓。
當他認真要求年輕的關(guān)門弟子專門講解某種數(shù)學方法時，會不會想起在鄧稼先帶領下三本書起家開始原子彈理論設計的那些歲月？鄧稼先給他們上課，但鄧稼先也是邊學邊講。有時鄧稼先在黑板上講著講著，一指下面的年輕人：“胡思得，這一段狀態(tài)方程你來講！”“朱建士，這一段流體力學你來講！”被點到名的年輕人，也當仁不讓地講上一段。那時，他們?nèi)绱饲啻翰l(fā)、自信自強，沉穩(wěn)有力地推開了原子彈的奧秘之門。
當他在20世紀80年代從軍控研究的角度來審視國防科技發(fā)展，會不會想起多年以前聽聞東方巨響時的縱情歡呼？他一定有更為紛繁復雜的感悟、一種屬于鑄盾者的別樣感慨。那朵改變世界格局的“蘑菇云”，不僅激發(fā)了一場場盛大而隆重的慶典，其影響之深遠，超越了民族與國家的界限，他更加理解其綿延不絕、不可輕估的歷史震撼。
在新疆某試驗基地，他面對即將出發(fā)的隊伍做動員講話。這是一次從繁重的國家任務中搶出時間來做的重大研究項目，是一次下了軍令狀只準成功不許失敗的必要探索，是歷經(jīng)艱辛團結(jié)奮斗已經(jīng)取得巨大成功后的不止步與不懈怠。他會不會想到許多年以前，他在二機部二樓的辦公室鄭重其事地對鄧稼先提要求，要老鄧給大家講清楚，九所到底是搞什么的？會不會想到1986年他協(xié)助鄧稼先、于敏起草致中央關(guān)于加快科研進程的建議書，鄧稼先留給人世最后的一句話“不要讓人家把我們落得太遠”。他想到，今天，1996年7月29日恰是鄧稼先逝世十周年的日子，于是他對大家說：老鄧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肯定能成功！
地動山搖，國家任務圓滿結(jié)束。至此，他參與和領導的這一系列重大研究項目，讓我們的大國重器在簽署國際條約前邁上了新臺階，使國家戰(zhàn)略力量的有效性得到了跨越式增強。
1996年7月30日，他和于敏、胡仁宇聯(lián)名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十年，我們時刻懷念》。
他們帶領科技隊伍，用十年的時間，接續(xù)走老鄧的路，證老鄧的道，守老鄧的初心，完成了老鄧的囑托。
師者
他被同事們公認脾氣好，作風民主，沒有領導架子。
有一次，伍鈞對自己的學生發(fā)脾氣：怎么回事，說了還不改？他路過，看到了，找了個機會悄悄問伍鈞：當年我是怎么管你的？
當年伍鈞在職讀博，突遇人事變動，科室只剩他一人，胡老師布置的讀文獻任務就拖拉了。那時，胡思得已經(jīng)上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副院長，他和和氣氣對伍鈞說：你雜事多，我雜事比你多多了，但我不也讀文獻嗎？
伍鈞被不發(fā)火但態(tài)度堅決的老師抓得牢牢的，認認真真地完成了任務。想起往事，伍鈞不由得點頭稱是，心悅誠服。
學生們記得胡老師唯一一次發(fā)火，是對另一位曾當過他多年秘書的博士生。他一向?qū)ι磉吂ぷ魅藛T耐心溫和，但是在學業(yè)上的要求可一點兒也不放松。這位學生因為忙不過來，試探著問博士答辯能不能延一年，他騰地站起來，嚴肅地說：那你別讀了！當時他的模樣神情，學生從沒見過，“嚇”得趕緊表態(tài)一定努力保證按時答辯。這就是他少有的一次板著臉“說了重話”的發(fā)火。
他的好脾氣或許源于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家中幼子，幼年體弱，父母家人關(guān)愛有加，少有約束；上學后幸遇良師，一次進步立獲老師真心夸贊，如同添加十足動力，原本成績平平從此步步提升，對學習和生活都充滿信心；大學畢業(yè)后，富有親和力的鄧稼先成為他的領導、老師和兄長，帶他走上科學研究之路，他還得到過彭桓武、周光召、黃祖洽、于敏等大專家的指導和保護，正值愛國奉獻、艱苦奮斗、協(xié)同攻關(guān)、求實創(chuàng)新、永攀高峰的“兩彈一星”精神的誕生歲月。
在成長階段獲得豐足的鼓勵與肯定，即便后來數(shù)次經(jīng)歷暴風驟雨般苛責，也無損于他溫良謙和、懇切熱忱的個性。
知者
這么一個和氣的人，是怎么做領導的？又是怎么建立起自己的威望的？
關(guān)于他的領導風格，許多合作者講述了很多故事，在這些故事里，他以細心、耐心及寬容來統(tǒng)一認識和團結(jié)隊伍。同事、同行、下屬、學生們一致說：作為一位學者型領導，民主之風根植在他骨子里。
他的格局宏大，視野遼闊。同事和下屬說：“他能看得很遠，把我們往高處帶?！薄叭缃駥φ宅F(xiàn)實，胡院長當年很多思考和安排，就是超越時代的正確的預估。”
他認定領導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發(fā)現(xiàn)每位共事者的優(yōu)點，挖掘各自的長處和才能，然后妥當安排工作。他說：“什么是人才？一定是有能力解決工作中實際問題的人?！北凰诰蚺囵B(yǎng)的許多骨干，驚訝感激于他不露聲色的觀察?！半m然自己并沒有與胡院長很親近，但是自己做的工作，原來胡院長是清楚的，他是真正愛惜人才。”
他善于動員和團結(jié)更多的人一起來做事情，這一點可不僅僅有好脾氣就能實現(xiàn)。他有自己的方法，源于他從最年輕的課題組長到室副主任、副所長、副院長、院長的科研管理實踐。他自己也做過總結(jié)：工作一定要討論，集中集體智慧后再做決斷；如果在一件事情上別人和自己的思路不同，但預估結(jié)果是好的，就可以放手讓別人去做，自己也可以集中精力抓其他更為重要的工作。他常說：“我有我的認識，別人有別人的認識，沒必要一定按自己的想法去干。”因為他尊重同事，尊重誠實的勞動和應得的榮譽，同事們和他合作很愉快，愿意追隨他一起斬關(guān)奪隘，建功立業(yè)。
智者
胡思得（左）與于敏（中）、胡仁宇重訪核試驗基地。
當榮譽紛至沓來，他深情地表示：“我只是大海里的一滴小水滴?！?/span>
有一次，他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回顧自己走過的路，大學畢業(yè)后能參加國防科技工作，一直到今天，覺得能為我國國防事業(yè)做一點事情、盡一點力，這一生是非常值得的。我很自豪。”
每次回顧自己的科研生涯，他始終謙虛而充滿自省。在《八十自述》中，他寫道：“幸遇導師，鄧于周黃。箴言相告，教誨有方。同事同行，真誠相幫。齊心協(xié)力，共創(chuàng)輝煌。”如此清簡誠懇，甘心如薺，既昂揚激蕩，又有幸何如之的慰藉。
他有過力不從心、委屈不甘、憤怒沮喪嗎？
他有，但總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再問，就笑著說：當時就是這樣的環(huán)境，現(xiàn)在不存在了。如果再遇到困難，你們肯定能比我們當年做得更好。
2022年，他把自己獲獎所得的全部獎金捐出來成立專項基金，獎勵在國防科技領域的優(yōu)秀人才。
對事業(yè)熱愛又虔誠，對過往豁達又通透，對后來者善意又信任。
我曾多次聽到他說：“一個人好比是一滴小水滴，它在大海中可以是滔天巨浪的一分子，如果散落在沙灘上，就只能慢慢地消失在陽光照射下?！?/span>
這是對個人與集體關(guān)系最形象的描述。既是他的自勉，也是對后來者的贈言。
這位胸懷博大的智者，甘為平凡一滴融于浩瀚，把自己的光芒融入集體的榮光。
他詮釋了何為浩瀚。
（作者單位：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shù)學研究所；“老科學家學術(shù)成長資料采集工程”供圖）
